新闻周刊|大二退学,22岁重新高考,他选择了养马

2025-06-22 10:28:00

追求热门还是热爱,步步为营还是顺其自然?在人生第一次重大抉择的岔路口,一个年轻人要何去何从?

在这个信息爆炸,立场多元,又难以达成共识的时代,你很容易在浩瀚信息海洋中找到那些与既有认知高度匹配的观点和案例,也很容易借助大模型工具计算出一个趋近“正确”的选项,却永远无法在试探的提案上盖上一个确定性的章。

最近几年来,高考志愿填报成为一件极具“科学性”的事情。它是一种学问,一门生意,一场博弈。

2016年,一个叫作刘松岩的18岁青年第一次面临这个抉择,他走了那条稳妥且“科学”的路——根据高考志愿指导机构意见,填报了燕山大学机械专业。2018年,刘松岩退学。2020年,他第二次参加高考,成绩是613分(含少数民族加分)。兜兜转转,第二次来到专业选择的岔路口,他不再听取任何意见,96个平行志愿也只报了一个:青岛农业大学马业科学专业。

2025年6月,我在青岛农业大学特色专业马业科学的毕业生名单中第一次看到他的名字,一个问题在心中涌现:毕业已一年,这个22岁入学的大龄学生,现在怎么样了呢?

找到刘松岩不需要费什么功夫,此时的他正在内蒙古大学兽医专业攻读硕士学位,仍在研究动物,仍与本科时期的老师联系密切。他仍然喜欢马。

刘松岩和马(受访者供图)

以自由之名

生性爱自由,是他对自己的评价和定位。这句话几乎被他拿来解释自己人生的每一个关键决策。

他生于1998年,家在河北最北部——与锡林郭勒草原接壤的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他是满族人,小时候家里种地,接触过各种家畜,但养过的牲畜也只是用于农耕。

他没有体验过真正的游牧民的生活,但对于游牧生活方式的美好想象却于那时在心底滋生,形成了他的性格底色。天地辽阔,四处游走,只有人与动物做伴,足矣。

2016年,他第一次参加高考,在志愿填报参考目录中,一眼就看中了福建农林大学的蜂学专业。

他曾经见过养蜂人,那种“一年四季到处赶花期”的自由状态让他羡慕不已。只是那一年,他的高考成绩是604分,父母考虑到,福建农林大学蜂学专业的录取分数线不高,“不能瞎了那些分”,于是扑灭了儿子想要学养蜂的梦想。

在高考志愿填报这个攸关前途与命运的节点,一个普通农村家庭留给浪漫与理想的包容空间并不多。父母咨询了专业的指导老师,本着“不浪费一分”的原则,选中了燕山大学的机械专业。

机械类专业是理科类经久不衰的热门专业,被张雪峰称为“就业市场的硬通货”。刘松岩没再坚持,除了蜂学外,他也找不到其他感兴趣的专业,于是听从了父母意见。那一年,他顺利被燕山大学录取。后来公开的信息显示,福建农林大学蜂学专业当年的录取分数线比他的成绩低了100分。

去秦皇岛读大学的刘松岩,仍带着向往自由的天性。他对所有感兴趣的事情态度积极。玩过乐队,担任吉他手,做过流浪歌手的梦,也曾去酒吧做过兼职驻唱,唱一晚上赚一百多块钱。在专业学习中,他偏爱实操性的活动,参加金工实习时,“电工、钳工、电焊都弄得特别好”。

放任自由个性是要付出代价的。入学后不久他就发现,自己对机械类专业课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兴趣,由此陷入一种恶性循环,“没兴趣就学不好,学不好就挂科”。到大二结束,他已经欠了太多学分。

原本计划挂科了以后再补考,始料未及的是,那一年,恰逢学校教改,按照新规,挂科太多的学生只能被强制留级。他赶上了新规执行的第一届。与其留级,继续学习不感兴趣的专业,不如自己再换一个新的出路,思忖过后,他退学了。

做出这个改变命运的决定时,他几乎没有经历什么内心的挣扎,一切自然过渡。

他曾在学校附近一家驾校学过车,和工作人员相处得不错,有人曾向他提议,“平时上学的时候可以帮我们招生。”于是,退学后他顺势入职驾校。出路仍茫然,他先成为了一名驾校推销员。

事情就是这样发展的,退学后的刘松岩仍住在学校附近,和同龄人混在一起,只是人生轨道从此偏离,昔日同学成为目标客户。他没有失落,没有尴尬,没有不自在。“我一直心态挺豁达的,感觉自己可以做什么事的时候,很少去想别人怎么看我。”他回忆。

自由将他带到了这里,又让他失去,最后,是自由的天性保护了他的精神与意志。

长大

对刘松岩来说,20岁之前的世界是浪漫与理想编织起来的,他随性洒脱,在精神的世界里游牧。直到离开校园,真正踏入社会,现实才第一次向他掀起残酷的一角。

在驾校的工作持续了一年,他发现销售工作要接触各种各样的人,这不符合他的性格特质,“和人打交道太复杂了”,他感到心累。围绕“自由”的所有的浪漫情怀都暗淡了。“后来就长大了。”他说,“一工作马上就感觉到,如果要找一份工作,学历还是挺重要的。”在这时,他动了“找个大学上上”的念头。

退学第二年,他在一本从学校图书馆里借来的杂志里看到,青岛农业大学在那一年新开设了马业科学专业。读到这个信息,就像触碰了重启人生的开关。他对马兴趣浓厚,决定重新参加高考。

那一年十一假期后,他辞掉工作,专心备考。没有找辅导机构,他从家乡县城的一所高中拿到了复习资料。他猜测自己是有一定学习天赋的,复习不痛苦,放下4年的知识点,“做做题又捡起来了”。

备考8个月,2020年,他以社会青年身份第二次走上高考考场,再次考出了一个高分——613分。

兜兜转转,他又回到了那个抉择的岔路口,用4年的时间为自己争取了一个重新选择平行人生的机会。有过一次退学的经历,这一次父母不再参与决策。志愿表上只填了青岛农业大学马业科学这一项,他没有给自己留其他退路。

“因为其他没有想学的。”他解释,“之前退学的经历让我反思了很多,按照自己的性格,还是要报一个喜欢的专业,才能学得下去。”

实际上,等待录取结果的日子他是忐忑的,“因为是新开的特色专业,不知道分数线高不高”。如愿被录取后,他发现,自己的成绩在全专业排名第一。

在青岛农业大学学习的4年是快乐的。

开学后第一次班会上,他被推选为班长。他猜想那是因为老师看到他对马业的热情,也因为,他是班里年龄最大的。同班年龄最小的同学生于2003年,住在一个宿舍的室友也普遍比他小三四岁,同学们都叫他“大哥”,他却因此感受到一种压力,产生了人生慢人一步的感觉。浪费了好几年,又回来跟人家在一个阶段了。他这样想。

“可能人家规划考个研,我当时就不想这个事,读研出来搞不好就30岁了,那时对时间也比较珍惜。”他说。

但年龄也有优势。他发觉自己心性较其他大学生更成熟稳定,能够比旁人更快地进入学习状态。“他们大部分人都还爱玩呢,但我能够踏实下来。”他说,“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当时退学前的那个状态。”

大学4年里,他成绩很好,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成熟的心性发挥了效果,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意识到自己没有再次试错的时间成本了。

最终,是时间冲淡了一切。在27岁的年纪回望,那些顾虑、不安和焦虑早已远去。“后来慢慢想通了,每个生命都有自己不一样的节奏,不应该被所谓的社会时钟困住。年龄只是一个参考,不是人生阶段的划分标准。”他说。

刘松岩大学期间几乎利用一切空闲时间去马场实习。(受访者供图)

马是一种有灵性的动物。

它对周围事物的感知十分敏锐,附近的风吹草动,再细微也能被它扫描到,会迅速作出本能反应——逃跑。因此,人们称马为“逃跑型”动物。

看它的耳朵,是可以360度旋转的。两只耳朵都向前,说明它很放松;左右耳一前一后时,它就比较疑惑了;双耳向上竖立起来,意味着它此刻十分好奇,想要一探究竟;如果发现它的两只耳朵都背到后面去了,那你要当心了,它要开始使坏了。

马是力气大一点的孩子。

它的智商相当于两三岁的小孩。使坏的时候,它可能会突然咬你一口。但无需担心,大多数情况下,这一口不会让你受伤,它的牙齿平而钝,你看它轻咬一口,就会突然躲开远远看着你——它在和你玩呢。

马是朋友。

在排队等候和马一起拍照的人群中,那些紧张的小朋友们会得到它贴心的关照。无需刻意,它能读懂你止步不前的犹豫。粗心的家长越推搡,你越退缩。还没等你吓得哇哇大哭,它就突然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看着你,耳朵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它在问你呢:你在紧张吗?然后它会探过头来在你身上蹭一蹭、贴一贴:不要怕,别紧张。

如果要问具体的喜欢马的原因,以上这些就是刘松岩可以言说的答案了。

他喜欢马。只要能和它待在一起,每天做个伴儿就知足了——他是怀着这样纯朴的想法入学的。真正进入大学的专业学习后,一个更丰富立体的关于马的世界在他面前铺展开来。

大一时学校开设了动物学的基础知识,他开始了解动物的身体构造、组织胚胎、解剖。大二时他开始接触更深入的马业专业知识:遗传,繁殖,育种,营养……涉及一匹马从生至养的方方面面。大二大三时期,学校特聘出自马业世家的新西兰马科学专家凯瑟琳教授现场授课,那些书本里没有的经验型知识,让他大开眼界。

相比专业知识,他更喜欢的还是和真实的马待在一起。学校提供了专业的用于实训的马场,定期组织学生乘坐大巴前往。他仍不过瘾,几乎将所有的课余空闲时间都利用起来,去马场、马术俱乐部实习、做兼职。脏活累活都要干,一天赚150块钱,很累,但他乐在其中。

他仍然是那个喜欢实操性活动的手艺爱好者。所有关于马业的工种里,他最喜欢钉蹄(指修马蹄)。这不是大学专业课堂上教授的内容。在马场,钉蹄师傅隔一段时间才来一次,他要抓住机会凑上去学习。

大三结束的那个暑假,他被选中和其他几位同学及带队老师,一行七人一道去乌鲁木齐参加大学生马场职业技能竞赛。他很兴奋,比赛在汗血马养殖基地,他增长了见识,也看到了自己的不足。那场比赛里,他获得了个人第二名的成绩。

学习真正喜欢的专业,就是这样一种体验。

“所有专业都是这样,你真的深入其中,想要走得更远,就会发现,想学的东西永远学不够。”他说。心态已然发生了变化。大四那年,25岁的刘松岩决定考研了。

悉心照顾一匹马。(受访者供图)

通往“喜欢”的路口

读研决策的转折点发生在2022年暑假。彼时,刘松岩在浙江一家马场实习。一个酷热难耐的夜晚,一批小马诞生了。第二天一早,发现情况的刘松岩和同事们赶紧抱起这些小马,给它们擦洗身子降温。

但谁也说不清原因,这些小马还是病了。行业的普遍现状是,普通马场无力配备驻场兽医。那些日子里,马场从外部请来了兽医,但因各种原因,救治失效,小马们健康每况愈下。作为仍在学习阶段的学生,刘松岩能做的只有每天把小马抱在怀里,像走投无路的母亲抚慰病重的婴孩。

一周后,小马们死掉了。刘松岩记得自己最后一次抱起它们,是亲手将它们安葬。

一个新生命的从生到死,都发生在他的怀里,他备受冲击,痛苦不已。他开始意识到,“光会养马还是不行,不会治,遇到这种情况,对自己的心里不好交代”。

于是,2024年,他跨专业考入内蒙古大学兽医专业读硕士。报考院校的选择标准一如既往:内蒙古每年的马匹出栏量在全国数一数二,实操机会更多一点。

他在硕士阶段的研究方向是更专业、更细微的微生物及免疫预防。学习内容不直接与马相关了,但他还是积极寻找一切机会,去其他老师的课堂上蹭课,去给其他研究马的同学帮忙。

脚下的路越走越宽,越走越远了。最初只是怀着对牧区生活的向往选择的马业科学专业,他没仔细考虑过就业的问题。随着学习的深入,他发现放眼四周,处处皆是可能性。

硕士毕业后,他计划着仍旧回归马业:去做一个钉蹄师,在各个马场间游走,修修补补;去做一个执业兽医,专给马治病;去做马背旅行项目中的驯马师,牵着马行走在天地间,几天几夜。无论做什么都好,只要和马待在一起。

刘松岩(受访者供图)

人生有那么多的路口,18岁那年选专业的那个路口,第一次上大学时面临退学决策的那个路口……在任意一个路口做出不一样的选择,现在或许都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也曾这样设想过。

那么,将时间定位到2018年退学后,在驾校煎熬着招生的那个夏天,回到故事开始没问出口的那个问题:当时有过丝毫后悔吗?“或许有吧。”对刘松岩来说,彼时的很多细节早已模糊不清,他努力在大脑里搜寻着一个恰当的答案。

“但现在时间长了,回头来看,后来又选了自己喜欢的专业,又走了好几年,也是好事情。”他说,“我还是对现在的人生更加充满希望。”

下个月,他即将参加全国执业兽医资格考试。“以后就可以给马治病了。”他兴奋地告诉我。

在这个故事里,或许存在一股力量,牵引着他一往无前。

他提到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一匹马。那时他在读本科,长期在一家马场做兼职,因为常去照顾一匹马,他们日渐熟悉起来。每次一看到他走过来,马就在沙地上卧倒,于是,他便靠着马的身子躺下来。一人一马就这样静静地躺着。

一种连睡觉都站着的动物,在什么情况下会主动躺卧呢?

“信任。”他说,“马是逃跑型动物,对一切都有抗拒,但是人马培养起来的这种默契,可以让它克服自己本能的恐惧,可以跨越障碍。在你们的关系下,它会变得很勇敢。”

互动是相互的,默契是相互的,信任也是相互的。人与马的关系里,或许还有另一面:在那种关系下,人也会变得很勇敢。

(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