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报艺文志·口述】中国作协副主席李敬泽:AI时代,珍惜那些真实而独特的文学时刻

2025-03-28 08:34:00

新重庆-重庆日报 记者 单士兵 赵欣 张锦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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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1964年出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人民文学》主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著有《为文学申辩》《致理想读者》《会议室与山丘》《跑步集》《会饮记》《咏而归》《青鸟故事集》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等。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星空下的大千世界,人类的生活,其实这一切,都与文学有关。”3月21日午后,在酒店房间里,我们一边等着与李敬泽见面,一边看他策划的节目《文学馆之夜》,其中引用的鲁迅先生这句话,把我们的思绪带入到浩瀚的文学世界。

若将时间坐标定位到最近40年,若要讨论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李敬泽,是一个不会被忽略的名字。在许多人眼里,他是当代文坛的“天选之子”——

16岁时以省状元身份考入北大中文系,20岁大学毕业进入文学界,先后在《小说选刊》《人民文学》做编辑,一路成长为《人民文学》最年轻的主编,之后调入中国作协。几十年来,他做编辑、写文章,才华横溢、想象奇谲,形成了极富个性的“敬泽体”式语言风格。

这一次,李敬泽作为重庆市全民阅读品牌活动“陆海讲读堂”第四期讲读人,以一场题为《在AI时代做一个理想读者》的讲演,与重庆广大读者见面。

3月22日,人民大礼堂,重庆市全民阅读品牌活动“陆海讲读堂”第四期活动现场,李敬泽以“在AI时代,做一个理想读者”为主题进行分享。

提前约定的采访时间到了,李敬泽笑着出现在我们面前。温厚的笑容与舒缓的声音结合在一起,一场期待已久的文学之旅开始了。亲和儒雅的他,倾听我们提问时,总是微微抿着嘴角,再娓娓道出自己的思考。他的语速缓缓,表达观点时偶尔会辅以手势。他看上去有些严肃,但不经意间就会抛出一个让人会心一笑的梗,那些犀利而富有洞见的陈述,令采访如沐春风。

“做客重庆,来到长江边讨论文学,我非常高兴。”他说,长江是一条自然意义的江河,更是一条文化意义的江河,“理解文学的长江性很有必要,从古至今,对中国而言,长江不仅是地理构造,更是文化和精神构造,这条大江是我们文学的根基和条件,由此出发,无数的先贤开始书写和创造。”逝者如斯,江河万古,长江成就并见证了生生不息的中华文脉。

“在中国人的精神生活里,文学始终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类似于空气和水。”言文学,必定会说到阅读。他说,无论身处哪个时代,无论技术如何发展,阅读是人之为人的根本所在,“AI时代,我们要更加珍惜那些真实而独特的文学时刻,怀抱对生活的热情、激情和勇气,通过文学来确认自己的存在。我相信人类不会被AI取代,而文学,正是捍卫和证明人类荣光与尊严的堡垒。”

AI时代,很多行业应比文学更慌“我不相信大家以后都不读鲁迅的书,读AI生成模仿的就够了”

新重庆-重庆日报:您这次来“陆海讲读堂”分享《在AI时代做一个理想读者》,为什么选择这个话题?

李敬泽:我们身处AI时代,AI对于我们的文化可能会构成颠覆性的影响,其中就包括阅读。

一个必须要思考的问题是,当你能通过AI轻易获取相关知识,乃至于生成诗词文章的时候,你是否认为,阅读还有必要?

我认为,迄今为止AI还是一个工具,它的能力实际上是基于我们作为提问者的能力来决定的。假如你不会提问,或者不会做出设定,AI是无从发挥它的力量的。

我想大家可能都过于乐观和轻率了,觉得天下终于有了省事儿的办法,可以既不读也不看,只需问AI就可以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你只有作为一个有着丰富经验的,并且对于相关问题有深刻理解和把握的提问者和设定者,才能让AI发挥作用。

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认为无论怎么强调阅读都不过分。因为我们的基础能力来自阅读。阅读帮助我们建构能力,由此我们才能够很好地与AI共处,让AI发挥力量。

“陆海讲读堂”第四期活动现场,李敬泽在回答读者提问。

新重庆-重庆日报:阅读与写作是人类文明的根基,如今AI已经可以模仿人类完成写作,那么未来它可能取代人类写作者吗?会让那种基础性产生动摇吗?

李敬泽:好像每次大家和我谈到AI的时候,首先就会问到类似问题。我想这其实是浮在面上的问题。

AI将对包括文学艺术各个门类在内的人类生活构成影响,但它是否会取代人类作家、艺术家?我实在看不出有这种可能性。

即使AI可以模仿鲁迅、张爱玲的文风,但模仿得其实并不好,也许未来会模仿得好一点。但,我们得多无聊才会去看它模仿的作品啊?与其看模仿的东西,我们读一读张爱玲的原作不行吗?看一看鲁迅写的东西不香吗?

所以,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很真实的问题,我也不相信大家以后都不读鲁迅的书,读AI生成模仿的就够了。

从文学来说,AI到目前为止,本质上只是模仿者,它的底层逻辑就是模仿,是把所有的语料都拿来,进行一个概率的计算。但是,人类的文学和艺术,绝对不是简单的模仿。

我觉得这样的话题有意思。但,也就是谈着有意思而已。至于动摇根基,我想是过虑了。

AI时代,文学不应该慌张,至少很多行业应该比文学更慌。

不要因AI丧失阅读的乐趣“我不太理解几分钟读完《红楼梦》的乐趣在哪里”

新重庆-重庆日报:现实中,已经有写作者用AI辅助写作,对此您怎么看?

李敬泽:要看具体情况,有些情况使用AI我觉得正常。比如你要写一部类型小说,写一部大规模的网络小说,这样的文类本身就有一定的规律。写500万字网文,不可能句句都独创,会有一定的重复和一定的对于已有逻辑与架构的合理使用。这个意义上说,使用AI我觉得是不奇怪的。

如果你这辈子第一次看到嘉陵江,站在江边,你想写一首诗,你从没写过,我觉得你打开AI让它给你写一首,也还是可以的。但,我很难想象哪个真正的诗人,会站在嘉陵江边让AI写一首诗。

新重庆-重庆日报:不光写作,还有很多人使用AI提炼文学精髓,了解梗概,您认为这算一种阅读吗?

李敬泽:我对此没意见,但我自己不会这么读书。

可能对有些东西来说,这样做没问题。比如一部几十集的电视剧,提炼一下,五分钟就能讲明白。但话说回来,即使只是一个电视剧观众,这么几分钟一番剧透之后,这剧你还看不看?我只能说我真的很同情你,人生中失去了很多乐趣,追剧的乐趣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如果这也算阅读,那么你也丧失了阅读的乐趣。

李敬泽部分著作。(资料图片)

我们人之为人,有时候过程很重要。比如人类需要的营养就那么多,我天天吃各种营养素药丸也能满足身体需要,那我为什么到了重庆还要来吃小面,吃了小面我还得减肥,多麻烦,对吧?其实,正是这一切构成了真正的人生的乐趣、丰富和美好。所以我就不太理解,那种几分钟读完《红楼梦》的乐趣到底在哪里?

虽然,在流量为王的时代,速读名著类短视频契合了一部分人的需求,但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理解,但也尊重。

我想,对于阅读来说,对于生命体验来说,有时候我们可能更需要满怀好奇地去经历这个过程。人生就是这样,每一天都可以充满意义和乐趣。人生的意义,就存在于人生这个过程本身。

读书也是一个隐私问题“阅读习惯和阅读能力,是人之为人的一个根基”

新重庆-重庆日报:如今,即使没有技术影响,似乎越来越多的人也没有耐心专注阅读了?

李敬泽:阅读能力始终是人类一种至关重要的能力。这种能力让我相信,即使在未来,真正能够很好地使用人工智能的人,依然是那些有根基的、有专注的理解力和感受力的人。否则,人和人工智能的关系,说起来是你用它,实际上,是它用你。

在急剧变化的时代,我们尤其要守住自己的根基,有些东西是根基性的,需要特别谨慎,其中就包括阅读的习惯和阅读的能力。

我甚至认为阅读的习惯和阅读的能力是到目前为止,人类文明和人类文化的一个根基,是人之为人的一个根基。

越是在人工智能的时代,我觉得越是需要确认我们的根基所在。如果现在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有了AI就不用读书了,也不用吭哧吭哧地去练习写文章了,那你顶着脑袋过一生是干什么用的?你真的认为,100年后或者200年后,你能成为人工智能的主人吗?还是说,人工智能做了你的主?

一个社会需要一些机制性的东西,比如现在的中小学教育,还得强调阅读,阅读依然是作为教育的一项基本训练。

不管怎么样,人生漫长,我们客观地说不可能所有人都那么爱读书,但我们需要维护这个根基。因为阅读的能力不是说简简单单地读书,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一个人的完整的思维能力的训练。

你能拿起一本书专注阅读,这是心智的能力。作为一个人,我们需要专注力、理解力、感受力等等。

新重庆-重庆日报:马上就要迎来世界读书日了,您对于全民阅读有何建议?

李敬泽:这特别难回答。过去推荐书单这种事儿我经常干。但有时候我也想,仅就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小的时候没人给我推荐书,都是自己瞎读,当然,我们那个时候也没那么多书。

“陆海讲读堂”第四期活动现场,李敬泽的书受到读者欢迎。

回想起来,我可能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拿本《战争与和平》在读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能读懂什么《战争与和平》?但我当时真的读了。

所以,有的时候,我们可能应该尝试更好地让孩子们去自发地与书建立关系。这个过程中他也可能会碰上他不喜欢的书、不能理解的书,这都不要紧。不要把读书当成一个任务。

身处AI时代,你其实有无数的选择去干更省力气的事情,像刷短视频就不用动脑子吧?但既然你还愿意拿起一本书,愿意动一下脑子,那我觉得,我们还是读一点有难度的书,这才能防止一个人的一生或者是人的心智的成长,变成信息茧房式的成长。所谓信息茧房,就是我们看的,永远都是我们喜欢的。

就像现在的大数据算法,永远推荐你喜欢的东西。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只被自己喜欢的东西包围,那个局面也很可怕。要知道,这个世界还有无限的可能性,给自己营造过于舒适的环境,不利于成长。

不管AI发展到什么程度,教育都要以阅读为根基。地球上几十亿人,如果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高度舒适的茧房里,不可能的,是要出问题的。

对于一个社会来讲,阅读当然是一种公共生活,我们要倡导和推广阅读。但是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讲,阅读必定是私人生活。

对于真正的读书人而言,读书是一个隐私问题。倒不是说怕人家知道,而且我是觉得,真正的读书人知道自己要读什么书,他的乐趣,也包括在茫茫书海里找到那一本书的过程。

经典都是争辩出来的“既要充满热情地赞扬,也要不油腻地直率地表达不喜欢”

新重庆-重庆日报:几十年来,您的写作一直在不断拓展,这些年您的笔触甚至回溯到了遥远的春秋,今天能从那个年代的精神中提炼出哪些我们时代需要的价值元素呢?

李敬泽:我写文章有一些自我要求:一是确有所见;二是自由自在;第三呢,就是DeepSeek写不出来。

春秋时代,去古已远,我们看到的历史,仅仅是一些海面上的礁石,依然留在视野里的东西,实际上历史没那么简单。

我常说,千万不要穿越到春秋,你怎么保证你穿越回去就成为士大夫呢?

但你又会发现,《论语》的那些话,《史记》《左传》的那些事,会让你感到很亲切。尽管相隔两千多年,我和他们却是完全谈得来的。

春秋时,人们是这么想的,现在还是这么想;春秋时,人们为之愤怒、为之纠结焦虑的,我们现在还在关注。春秋时代,两三千年前,我们的老祖宗们在时代的大变革中,坚持做一个好人,做一个体面的人。他们给自己提出的问题,到现在还摆在我们面前,同样是我们面临的活生生的问题。

新重庆-重庆日报:您如何看待文学经典化问题?

李敬泽:说到底,经典化取决于一代代读者的阅读,作家的生命也是在这个过程中确立的。有时候,经典化也会变化,比如,李杜在唐代地位不算高,杜甫是在宋代才高起来。

伟大的经典要经得住一代代读者的阅读,一个三十年前,或者三百年前的作品,如果到今天依然能够让读者心心相印,那就能够流传下去,如果读来味同嚼蜡,那可能也就自然地走进历史了。

3月22日,众多读者早早来到人民大礼堂,等待重庆市全民阅读品牌活动“陆海讲读堂”第四期活动开讲。

新重庆-重庆日报:如今,社交媒介往往带来文学评论的偏差,误读对经典作品是不是一种伤害?

李敬泽:经典要经得住误读,伟大的持久的经典都是争辩的产物,或者说,它本身就处在一个争辩的过程中,只要一代代读者还有兴趣争辩,就说明你还活着。

文学作品,文无定法。每个人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来评价,一定会有差异。文学的经典化就是一个争辩讨论的过程。经典是争辩出来的,不争辩,无经典。

新重庆-重庆日报:文学经典化离不开读者阅读,文学批评也是这个过程中的重要一环,现在有种声音是真正的文学批评已经不存在了,对此您怎么看?

李敬泽:当你说真正的批评不存在时,你肯定加了引号,指的是否定性批评吧?

话说回来,现在每年会出版多少小说或者诗集?如果让你当个批评家,只是批评海量的作品,你觉得自己的工作有意义吗?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不要从字面去理解批评家这份职业。我想,批评家真正需要做的事情,是从海量的作品中看到哪个是好的,有效地把作品里好的东西提出来,这恐怕是文化更需要的一件事。如果批评家一味找出不好的小说来批评一顿,这个事情的意义有多大呢?

实际情况也如此,伟大的批评行为,有助于作品的经典化。比如陶渊明的经典化,宋代以前地位很低,到了宋代,经过苏轼有力阐发,我们才意识到他的伟大。

当然文学批评行为不能仅仅从否定意义上去做,尽管否定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有价值的。当你们都在说好的时候,那我谈谈不好的地方,这个是有意义的。有争论,非常正常。

比如文学评奖有时候也是有争论的。我认为,这恰恰应该成为更高层次争论的开始,在反复的对话争论过程中,一部作品真正的光芒和价值才能不断被激发。

公共文学生活中,既要充满热情地赞扬,也要不油腻地直率地去表达一种不喜欢。形成这样的批评氛围,才是健康的文学生态、文化生态。

新重庆-重庆日报:与中国文学一路同行几十年,如今什么样的作品能进入您的评论视野?什么才是好作品?

李敬泽:我其实无法特别有把握地说符合哪些标准的才是好作品,但就我个人来讲,那些回应着这个时代的新变化,并能对这些新变化做出有力的有深度的表达的作品,我仍抱有好奇心。

文学是人类捍卫自身尊严的堡垒。通过文学你能理解人类生活的各种复杂的可能性,这样你实际是在和世界、和别人交流。

人类一定是我和他人、我和世界连接起来的存在,那么我们一定要想各种办法维护这个连接,而不是把这个连接切断。

我想这也是在AI时代,我们依然需要文学和阅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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