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04 16:1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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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开禧二年(1206),年过八旬的陆游虽已退居家乡山阴多年,但仍关心国家大事,特别是他梦寐以求的“北定中原”大业。这一年立夏日,他得知韩侂胄主持发动“开禧北伐”,深受鼓舞,将一统九州的理想寄托于此,并写下一首《立夏》诗,洋溢着太平盛世的勃勃生机:“赤帜插城扉,东君整驾归。泥新巢燕闹,花尽蜜蜂稀。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日斜汤沐罢,熟练试单衣。”在陆游的期盼里,赤帜不仅是迎夏的代指,更是国土收复的象征,虽然年迈,“中原北望气如山”的豪情仍未熄灭。即将到来的如火夏日,仿佛也在为他点燃希望。
立夏蕴含着光明与壮盛的气质。《历书》曰:“斗指东南,维为立夏,万物至此皆长大,故名立夏也。”南北朝《三礼义宗》载:“四月立夏为节者。夏,大也。”“立”意为“建始”,“夏”字的本义是“面向南方”,古人以南为阳,以北为阴,衍生出炎热季节的含义,进一步扩展为万物生长壮大,《说文通训定声》解释:“此字本谊训大也,万物宽假之时也。”我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王朝以此命名,奠定了“华夏”之根基——“夏,中国之人也”。
《新唐书·历志》记载僧一行《大衍历·卦议》:“《坎》《震》《离》《兑》,二十四气,次主一爻,其初则二至、二分也。”在古老的易学象数体系中,立夏节气对应《震》卦九四爻,“极于南正,而丰大之变穷,震功究焉”。此时天气正从温暖转向炎热,伴随着骄阳和大雨,植物争先恐后地生长,目之所及皆是鲜明浓烈的生命力。这是生机勃勃的盛大时节,却也有着不可忽视的另一面:高温高湿的环境下,疾病即将迎来高发期,无处不在的暑意也会令人疲倦烦躁。在此阳气渐盛之际,更需着意调养,谨防盛极而衰,这正是中国节气中顺应天时的智慧。
立夏AI生成图
中国古代天子需在立夏日举办“迎夏”仪式。因夏和五方之南、五色之赤相配应,仪式也需符合“火德”。《礼记·月令》:“(孟夏之月)立夏之日,天子亲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以迎夏于南郊。还反,行赏,封诸侯,庆赐遂行,无不欣说。”东汉初年,天子迎四季的礼俗发展为帝王“五郊迎气”的祭祀活动,立夏日在南郊迎夏,主祭赤帝神农氏和火神祝融,使用的车、马、旗都是红色,歌《朱明》,舞《云翘》,京都百官均穿红色礼服和配饰。到了唐宋时期,皇帝祭祀的对象在原有基础上增加了代表火星的荧惑。夏季赤帝当值,象征春天的青帝东君自当归去,陆游在《立夏》诗中写道:“赤帜插城扉,东君整驾归。”
立夏意味着节令的转换,不仅要祭祀上天,宫廷活动也体现出夏日将至的仪式感。《帝京景物略》记载了明代朝廷在立夏向大臣赐去年冬季储存冰块的传统:“立夏日启冰,赐文武大臣。”皇帝在立夏颁赐京官之物除了冰块,还有扇柄,可能扇面需要自行搭配。北京立夏物候较晚,明代朝廷在此节气前后赐予群臣的食物也体现出北方特色。《燕都游览志》:“朝廷赐群臣食不落夹,盖缘元人语也。嘉靖十四年,帝以其名不雅驯,乃赐百官于午门,食麦饼宴。”明代吃的“不落夹”是以苇叶包糯米做成的三四寸长的小粽子,四月初八日用以供佛,朝廷亦以赐百官。不过在清人笔记里,不落夹是将白面调入蔬菜,摊在桐叶上蒸熟的小饼,或许从“麦饼宴”衍生而来。
清 佚名 《十二月月令图·四月》 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朝廷“颁冰”的习俗,可以上溯到周代。《诗经·豳风·七月》里写道:“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凌阴”是专为天子储藏冰块的地窖,负责管理藏冰事务的叫“凌人”。《周礼·天官·凌人》明确了他的职责:“凌人掌冰。正岁十有二月,令斩冰,三其凌。”周代冰窖比较简陋,冰块融化较多,所以储存的冰块量要达到实际需求量的三倍,在“凌阴”底部也要挖出专门的排水沟。直到唐代,夏季用冰仍然并非易事,白居易在《谢恩赐冰状》中诚惶诚恐地写:“伏以颁冰之仪,朝廷盛典,以其非常之物,用表特异之恩。”明清时,由于藏冰技术提升和小冰期气候影响,京城各阶层用冰较为普及,朝廷颁冰的“非常”“特异”光环逐渐褪去。清代官员由工部根据级别颁给冰票,自行领取,可以从夏季一直领到立秋。明清文人诗中,常见京城街头卖冰、用冰做饮食的场景,但因为天然冰直接从护城河里开凿,卫生条件没有保障,容易造成腹泻,也是夏季常见的烦恼。明代李之世有诗:“鼻头火出气如蒸,却敲铜盘呼卖冰。呷来五内战寒热,归卧两日不能兴。”
在我国大部分地区,立夏节气并不意味着气象学意义上的夏天到来,仍处于晚春和初夏的交界。春季百花开放,被古人视为花神当值的良辰,每当落花春尽,容易勾起愁思。所幸还有芍药花为春天划上圆满的句号,唐末称芍药为“婪尾春”,“婪尾酒乃最后之杯,芍药殿春,亦得是名”。南宋管鉴在立夏时作《朝中措》,以芍药作为春去的慰藉:“一年春事到酴醿,何处更花开。莫趁垂杨飞絮,且随红药翻阶。”
“谷雨牡丹,立夏芍药”,立夏花事,以芍药为最盛。芍药和牡丹同为芍药属植物,区别主要在于芍药是草本,牡丹是木本,花朵的硕大艳丽不输牡丹。在百花凋零的春末,生机勃勃的芍药令人眼前一亮,减轻了春逝的伤感。韩愈有诗咏芍药盛放时的惊人气势:“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龙。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
明 唐寅《芍药图》 来源/弗利尔美术馆
芍药受文人看重,不仅因为外形,还和它具备的吉祥意义有关。北宋“四相簪花”的典故,令芍药名声大噪。韩琦任资政殿学士时,后园一株芍药应时开放,一枝上开了四朵,红瓣金蕊,如同绯袍金带。韩琦准备邀请三位同僚设宴共赏,以应四花之瑞。他请来了大理评事通判王珪、大理评事佥判王安石,本来还准备邀请一位官员,但此人忽然生病缺席,正好大理寺丞陈升之临时来访,凑足了四位,每人簪花一朵。后来这四人先后都当上了宰相,这种芍药花从此成了官运亨通的象征,得名“金带围”。明代《双槐岁钞》也记载了类似典故,文渊阁种植的芍药曾经多年不开,当徐有贞、许彬、薛瑄、李贤四人同时入阁任学士时,一棵芍药同时开了四朵花,其中一朵久久不落,没想到那四人之中也只有李贤一人留在文渊阁内。第二年四月,数棵芍药共开花八朵,恰逢彭时、吕原等八人同时升学士,众人设宴观赏,同赞花瑞。盛开的芍药,也和官运亨通紧密连接,增添了一重祝愿前程远大的意象。
宋 佚名 《宋人十八学士图》 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农谚虽说“春耕夏长,秋收冬藏”,但在物产富饶的江南,立夏时已有部分果蔬成熟,引人垂涎。古人讲究“不时不食”,长江中下游流域多有“立夏尝三新”习俗,所尝之“新”的总数远超三种,多被赋予预防“疰夏”的含义,旨在强身健体、平安度夏。《吴郡岁华纪丽》称:“吴俗以入夏眠食不安曰疰夏。盖吴下方言,谓所厌恶之人曰注,则疰夏之说,犹厌恶之意也。”立夏后的乡间正逢“才了蚕桑又插田”的农忙季,更需以美食补充体力。因此,立夏成为二十四节气里为数不多的与美食关联紧密的节气,许多地方旧时曾将它作为节日。
明代姑苏才子唐寅并不像传奇中演绎的那样风流倜傥,因卷入“舞弊案”,一生不得志,晚年穷困潦倒。纵然如此,立夏时自然的馈赠和朋友之间的聚会仍然让他感到慰藉:“三月尽头刚立夏,一杯新酒送残春。共嗟时序随流水,况是筋骸欲老人。眼底风波惊不定,江南樱笋又尝新。芳园正在桃花坞,欲伴渔郎去问津。”唐寅借立夏机会所尝之“新”,樱笋俱备,正是江南风味。《清嘉录》记载清代苏州的“三新”:“立夏日,家设樱桃、青梅、[禾畾]麦,供神享先。宴饮则有烧酒、酒酿、海蛳、馒头、面筋、芥菜、白笋、咸鸭蛋等品为佐,蚕豆亦于是日尝新。”《重修常昭合志》则将“三新”扩展为“九熟”:“俗说立夏节物有曰樱桃九熟,谓樱桃、青梅、新茶、麦蚕、蚕豆、玫瑰花、象笋、松花、谷芽饼也。”品尝时鲜,不仅能令身心愉悦,也能减轻对“疰夏”的恐惧,或许这正是“尝新”习俗长盛不衰的原因。
“四月江南黄鸟肥,樱桃满市粲朝晖。”立夏收获的樱桃,是一年中最先成熟的水果,其名本作“莺桃”,又名“含桃”,都体现出鸟雀喜食的特点。《红楼梦》里,大观园诸人玩“牙牌”时,令官鸳鸯和史湘云有这样的对句:“凑成‘樱桃九熟’。”“御园却被鸟衔出。”樱桃为何与“御园”相关?这要追溯到周天子的“荐新”仪式,《礼记·月令》:“是月也,天子乃以雏尝黍,羞以含桃,先荐寝庙。”《唐摭言》记载,唐僖宗时,淮南节度使刘邺第三子刘覃进士及第,当时长安樱桃刚刚成熟,价格昂贵,刘覃却一掷千金,直接买下了几十棵樱桃树,广邀宾客品尝新鲜樱桃。唐代科举发榜正值樱桃成熟时节,进士及第的庆祝宴席别名“樱桃宴”,樱桃也被赋予祝愿青云直上的美好含义。宋人朱翌在立夏前一日作的诗中写:“梅子未黄先著雨,樱桃欲熟正防莺”,同在立夏时收获的青梅,和樱桃红绿相映,更宜止渴提神。可能因为梅子太酸,苏州将立夏吃的水果换成了李子,妇女以李汁和酒饮用,祝愿“立夏得食李,能令颜色美”。
南宋 马世昌《樱桃黄雀图》
杭州在宋代有立夏吃“七家茶”习俗,“配以诸色细果,馈送亲戚比邻”,一直流传至近代。《西湖游览志馀·熙朝乐事》记载:“富豪人家以此为机,攀富竞奢。果皆雕刻,饰以金箔。而香汤名目,若茉莉、林禽、蔷薇、桂蕊、丁檀、苏杏,盛以哥汝瓷瓯,仅供一啜而已。”普通人家的七家茶无需炫富,只是向七家亲朋好友各讨一点新茶叶,同烹共饮,体现睦邻之意。杭州、嘉兴、湖州一带,七家茶演变为介于仪式和游戏之间的“立夏饭”,民国洪如嵩增补的《杭俗遗风》写道,立夏前一日,各家孩子向邻家讨一碗米,“谓之抖夏夏米”,立夏当天挖笋、摘蚕豆,和“百家米”混合在一起,孩子们一起动手在露天生火煮饭,再分送给赠米的人家,叫“烧夏夏饭”,也叫野火饭,以此互祝健康。
苏州、杭州等地流行的另一种立夏饭,是色泽黑中泛蓝的乌米饭。它并不是米自身的颜色,而是用南烛树的叶片捣烂榨汁,浸染糯米后蒸熟做成,拌糖食用,味道清香。据说在立夏吃了乌饭,整个夏季都能免遭蚊虫叮咬。乌米饭在本土信仰里显示出很强的适配度,道家以修行者服用的神药“青精”为它命名,称为“青精饭”。佛教寺庙则在四月初八以乌饭供佛,别名“阿弥饭”,与乌米饭谐音。
立夏饱餐花样繁多的美食后,就到了称体重的时候。《清嘉录》载:“家户以大秤权人轻重,至立秋日又称之,以验夏中之肥瘠。”按照过去的习惯,经过一个夏天后体重以增加为健康,如果减轻意味着身体不够强健,和现在的推崇健康减重观念不同。看重量时还要说吉祥话,如称老人时说“秤花八十七,活到九十一”,称小孩时说“秤花一打二十三,小官人长大会出山”等等。
图/浙江发布
在江南各地,立夏斗蛋游戏也令人津津乐道。它其实仍然基于补充营养的需要,“立夏吃蛋,石头踩烂”,但光吃鸡蛋或鸭蛋体现不出仪式感,还需“斗蛋”。孩子的脖子上挂着彩色丝线编的络子,内装煮熟的蛋,互相比赛撞蛋,最先撞破的人就输了。当然,无论输赢,最后都以蛋进了肚子告终。
作为节日的立夏,还在党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1929年的立夏夜里,在河南商城县南部(今属安徽金寨县)的丁埠村,民团团丁正以过立夏节为由大吃大喝,刀枪入库,未曾想到被打入民团内部的共产党员一网打尽,束手就擒。这一夜,商城南部地区爆发了民团起义与农民暴动相结合的多点联动武装起义,史称“立夏节起义”。起义胜利后,各路起义武装会师斑竹园,成立了中国工农红军第十一军第三十二师,是大别山区组建最早的红军队伍之一。
“夏气重渊底,春光万象中”,立夏既是对春季的告别,也意味着夏季的浩荡而至。万物并秀,日益繁茂,带来的收获和挑战相辅相成,令人心怀期待和敬畏。诸多或繁或简的迎夏仪式,也如从遥远时空传来的询问:新季节将至,你是否已准备好?
编辑:周斌 詹茜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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