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兰评委高璇:编剧不是精英,我们一定不要自诩为“文艺工作者”

2025-06-28 10:30:00

在流量当道的当下,现实题材作品未来将何去何从?观众是否已经对影视剧的“说教”感到不满?另一方面,“长剧式微”成为了本届上海电视节媒体格外关心的问题。中国电视剧正在流失观众,影视从业者似乎也愈发迷茫。

6月25日下午,新潮观鱼对话白玉兰评委、资深编剧高璇,从电视剧编剧角度,去探寻这些问题的答案。

作为从业数十年的资深编剧,高璇在职业生涯中交出了《别了,温哥华》《我的青春谁做主》《在一起》《不完美受害人》等优秀代表作。去年,高璇凭借作品《不完美受害人》(周迅主演),与搭档任宝茹获得第29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原创编剧奖。

“越是热点我越关注,”高璇谈及选材标准时表示,她从不回避尖锐的社会议题,当关注、参与到网友的讨论中时,创作者可以从中取得认知进步。这意味着,创作就是将自己的学习过程融入到作品中,相关议题也会在播出时进一步延展,促进观众的思考。

不过,高璇告诉新潮观鱼,她拒绝预设一部作品是否具有“教育意义”。

被问及如何避免作品中具有“说教感”时,高璇回答称,保持谦卑、平视观众。她指出,创作者一定不要自诩为“文艺工作者”,妄图从精英视角教育观众,而是应描写普通生活,书写人民创造历史。

近年来,市场涌现大批体现女性叙事的影视作品。但观众注意到,其中一些女性叙事作品在引发社会思考的同时,似乎也激化了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性别争论。

高璇认为,女性叙事作品的增加,是一个非常好的趋势。她表示,相关作品引发性别争论是一种“必然结果”,但她建议编剧不要因噎废食。她指出,她希望未来的女性叙事不会引起性别大战,而是促进男女观众达成越来越多的共识,这才是女性叙事的终极意义。

“长剧短剧化”是时下流行的说法。在高璇看来,电视剧没有长短快慢之分,只有好坏之分。她认同短剧的快节奏,但强调长剧讲述复杂人性,可以带给观众沉浸式体验,这一点正是短剧所不能具备的。

作为白玉兰评委,高璇肯定入围作品和演员的优秀,同时强调评委在评判作品时的专业性和多元性。她说,她感到“特别欣喜”,因为她看到现在的年轻演员已经有能力和老戏骨分庭抗礼。

新潮观鱼摄

【对话/新潮观鱼 齐倩】

新潮观鱼:高老师,您好。您在过往作品中不回避刻画尖锐的社会议题,曾经关注过职场性骚扰、代际冲突。请问您在创作中,如何选择具有公共讨论价值的社会议题?

高璇:越是热点我越关注。我会在网络上“潜水”,发现一些网友关注的当下最现实的、最热点的,甚至是有痛点的一些社会议题。我和搭档任宝茹从事了很多年的创作,议题从最早的情感剧,到都市伦理、家庭生活,再到个人成长发展。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会更多地去关注社会议题。

具体怎么选材,我们就是从当下的社会热点里面去寻找。

但我们其实不仅仅是从中选题,也从中学习新的社会认知。因为你在关注每一个社会热点、参与到网友的讨论中的时候,你会发现各种观点的交锋,在争论的同时也彼此间互相教育和影响。我觉得,我关注这些社会议题和社会热点,不仅仅只是旁观,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并从中获得认知进步。

我们在《不完美受害人》的创作过程中,就体现了这个过程。我其实从2016、2017 年开始关注女性职场维权,当时中外涌现了特别多的热点事件。每一个事件我们都追踪,其中涉及到法律、职场、女性心理等细节,我们都会关注,倾听网友们的争论。你会发现,你在这个过程中会刷新很多认知。

我们把这个学习过程体现在一个作品里面,然后让大家共同思考这个社会议题,也许还不能提供一个最终的结论。特别有意思的点是,当像《不完美受害人》这样一个涉及社会议题的作品播出时,会引起社会影响,观众会在弹幕上七嘴八舌地讨论,相关社会议题也会随着播出开始延展发酵。

所以,把一个社会议题写出来并非重点,重点在于这部作品会不会促进一些微小的社会进步,以及观众的一些思考。

问:您在创作一部作品时,会预设这部作品将带给观众教育意义吗?

高璇:我们上学的时候学习的是,文艺作品要文以载道,所以肯定是不可抹杀文艺作品中的教育使命。但是现在观众已经迭代,审美也发生变化,我甚至觉得年轻观众在认知上进步于创作者本身。所以,我认为,文艺作品实际上已经不是单方对单方的教育,而是彼此之间的互动。

作为创作者,你关注社会议题,你关注年轻人关注的职场话题,你写了你的发现,他们观看后又会把他们的反馈带给你,这是一个互相影响、互相学习的一个过程。文艺作品是相互教育,我们现在也被观众和舆情在引领、教育。我们从舆情中发现观众需求什么。

因此,创作者就要尊重观众的审美需求,满足观众的情绪价值。同时我们也希望自己作品的受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对创作者提要求,推动我们去提高创作水平。文艺作品首先跟观众互动,只有形成最大的共情和良好的互动,才能达到热播剧,甚至爆款剧的影响力。

问:年轻人经常会觉得自己被作品说教了。请问您如何在创作过程中避免说教感?

高璇:首先,创作者必须在心态上保持谦卑,一定不要自诩为“文艺工作者”,要重新认识你跟观众之间的关系。我认为,创作者要放低姿态,在选题的时候把自己放在比受众更低的位置。

我说的“低”不是指审美视角,是指你要真的去体会最平民的、最底层的小人物的想法。这也是我自己努力去做到的,我希望我从精英视角慢慢地变成人民视角、平民叙事,跟百姓平视,先尊重他们的生活,再去写普通民生,然后在普通生活里面写平民英雄,写人民创造历史。

在文艺作品中体现人民性,是观众对于文艺作品的要求。我们创作者要和观众平视,不要自己预设你可以教育谁。就像我刚才所说,我们创作者和观众之间的关系,不是教育与被教育,而是在互动中相互教育。

问:作为《不完美受害人》的编剧,您如何看待当下电视剧中女性叙事的现状?

高璇:去年,市场中涌现出非常多的、优秀的女性叙事作品,这一点特别可喜。

首先,女性通过一部作品勇敢地表达自己对于平权的追求,对于过去所谓“训诫”的反叛,来树立自我,这是非常好的趋势。同时我们也看到很多作品引发了男女性别对立的争论。但我觉得,这是一个必然结果。创作者不要因噎废食,因为害怕造成男女性别大战而不去进行女性表达。

我也特别希望男性观众在看到女性叙事的时候,能真正地静下心,放下性别对立的视角,去倾听一下女性怎么说,看看女性的一生,看看所有的女性是怎么成长。

我希望未来的女性叙事,不管其初心、创作初衷和市场反馈如何,制造的并非对立,而是互相理解。

我们并不想弱化男性,只是想描述我们心目中的美好世界是什么样子。我特别希望,未来好的女性叙事不会引起性别大战,而是男女观众能通过一部作品达成越来越多的共识,这个就是女性叙事的终极意义。

问:作为女性创作者,您在创作中会特别敏感某些看不见的视角吗?

高璇:女性视角就是一个长期被忽略的视角。不只是在女性主义作品中,在一个以男性角色为主的作品中,男女主创对于其中一个女性角色的刻画都有很大差距。

不管是导演还是演员,他们问的很多问题让我觉得根本无需回答,是我们女性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我们说,“这个问题还需要解释吗?”男性则说,“我们认真地在疑惑。”

所以,你依然能看到男女间的认知鸿沟。我认为,女性视角就是一个长期被看不见的视角。可喜的是,现在有很多男性创作者也具有了女性视角,让我感动。当他们这么包容、这么理解的时候,我会怀有一份感激。

去年,《不完美受害人》拿下白玉兰最佳女主演和最佳原创编剧两座大奖

问:近年来大家都在呼吁提高编剧地位。作为一名资深编剧,您认为现在的编剧地位是否有所提高?

高璇:编剧地位是在缓慢地提高。有提高,但很缓慢,而且还会重复地出现维权困境。

但这个问题不仅出现在编剧行业,各行各业都是如此。当你有作品傍身的时候,你的话语权就会大一点,你就可以保护自身权益和作品的完整性。我们鼓励年轻编剧一定要做好维权,强调合同的合规性,但同时也要内修自己的功力。最好的维权工具是生产力,一定要打造一个强大的自己。

目前编剧协会也在做一点点微小的事情,比如维护编剧在海报上的署名权。

哪怕这个戏有10个编剧,也要在海报上把编剧都署上。现在连策划、执行、制片人都可以上海报,为什么作为三大主创之一的编剧不可以?怕那一行字占空间吗?

我认为,越有话语权的编剧就要越带头去保护年轻编剧的权益,用影响力给年轻人营造好的成长空间。

问:年轻编剧在行业上的地位没有那么高,在创作过程中受到很多来自平台和演员的干扰,影响创作主体性。对此,您可以为年轻编剧提一些建议吗?

高璇:现在,市场、平台和制作公司对于年轻编剧的配合度要求越来越高,形成了一个对年轻编剧不太友好的行业环境。在数据和规则的压力下,年轻编剧受到的束缚越来越多,自我表达的空间越来越少,主体性被压制。但对于年轻编剧来说,这是一个必然的成长过程。

我的建议是,年轻人不要那么早地去挖掘原创。因为原创作品要承担的沉没成本太高,需要编剧具备强大的心智、创造力、独特的创新视角,同时还要有足够的经济支撑。但这些都是年轻编剧所不具备的。

我跟年轻编剧聊天的时候,我经常劝他们说,“放平心态,不要焦虑,不要着急”。

在20岁到30岁,我们就来练手、练配合度。当我们站稳了脚跟,成长为一个被广泛认可的独立编剧,我们再开始写自己的原创。那时候,我们输得起,也有一定的经济和时间支撑,可以尽情发挥主体性,选择最尖锐的题材,甚至可以在一些尺度的边缘上去勇敢地拓展。

问:作为编剧,您怎么样去看待观众倍速看剧,以及观众对于节奏的极致追求?

高璇:倍速这个问题,是观众的选择。我非常认同观众对于快节奏的追求。

因为长剧集数的背后存在一个非常复杂的产业逻辑,并非由创作者自己决定,而是具有市场成因。在观众对于快节奏的追求下,市场也愿意短篇幅、快节奏。我主观上特别愿意提速。

但我认为,你只要把内容做好了,快慢不是问题,快有快的爽感,慢有慢的治愈。比如,在一个自然主义的戏剧里面盲目追求快节奏,属于反创作规律;在一个悬疑和刑侦题材中,反而慢慢地去讲生活、婚恋,这个也有问题。所以我们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该快则快,该慢则慢。

问:您怎么看待长剧和短剧各自的优劣所在?

高璇:差距是必然存在的。在创作速度上,长剧永远比不了短剧,因为长剧需要一个较长的创作周期,至少是一年半的时间。短剧的受众更希望看到极致的情节翻转,不太接受和允许主角成长得缓慢,他们耐性有限。在长剧,主角需要成长空间,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虽然没有那么爽,但有深刻的表达。

长剧讲述复杂的人性,复杂到观众主动代入和共情,有的时候很难讲一个角色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一点,长剧带给观众的沉浸式体验,正是短剧所不能具备的。

你有你的短,我有我的长。而且我觉得,一个观众也断然不会只看短剧,不看长剧。今天,他在地铁的时间可以看短剧,回家后他有两个小时,很松弛,想看一部温暖他,让他流泪、让他感动的长剧。观众可以分配他的时间,长剧和短剧就可以用优质的作品去占有观众不同时间段。

我认为,电视剧没有长短快慢之分,只有好坏之分。我希望,未来是一个长短共融的时代。

问:现在有一个特别流行的说法,叫作“长剧短剧化”。对此您怎么看待?

高璇:“长剧短剧化”可以做,尝试一下没有问题,但不能蜂拥去做这件事情,否则就是完全放弃了长剧的优势。无论是从制作方、平台方还是从创作者,一定要知道长剧的优势在哪里。

如果我们把长剧都变成碎片、切片, 追求强烈的、极致的冲突反转和人物爽感,那还做长剧干嘛?我个人是会坚持长剧的创作和表达的。

6月25日上午,第30届上海电视节举行白玉兰奖评委见面会

问:作为白玉兰评委,您在评判一个作品时,更注重作品的社会价值,还是作品的制作完整性?

高璇:我们评委不会只具有单一视角。我们的专业性保证了我们可以从多角度、多维度,以及不同工种的专业性出发,去审视一个作品。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看到每一部作品的优点。

同时,我们希望就是我们这届评委能带来更新的视角和更多元的标准,并体现在评奖结果中。每一部作品都有自己的优秀,我们不会预设哪一种类型是最符合标准的。

问:本届白玉兰奖入围了多名青年演员。请问您怎么评价当下的青年演员?

高璇:首先,我认为入围的演员都非常优秀,每一个演员都在自己的作品中光彩熠熠。所以我们会从不同的角色、不同的维度、不同的角度以及不同戏种所能呈现出来的表演状态去衡量,不会只用一种表演标准。

同时,我感到特别欣喜,现在的年轻演员已经有能力拿出优秀作品,呈现出非常一流的表演状态,与观众心目中的老戏骨和中生演员们分庭抗礼,共同竞争最佳演员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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